国难当头 匹夫有责 ——北川救援追记
作者:赵建伟 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网名“头驼” 河南户外救援队队员
2008年5月12日
郑州不在地震带上,所以当我从剧烈摇晃的办公楼十层跑出来,看到大楼仍安然无恙地矗立着的时候,我怀疑是不是周边什么地方发生地震了。信息很快传过来:四川发生强烈地震,我国大部分地区有感! 我一路收听着广播回到家里,电视上也在不间断地报道着汶川发生7.8级地震的消息。 直到深夜。
2008年5月13日
早上四点多,我又打开了电视机。一则则令人悚然的消息让我再也无法入睡了。我早早地赶往单位,在河南户外联盟和大河快乐之旅网站同时发布了这样的帖子:
“强驴动员令”——有一种力量不容忽视
汶川大地震已经发生近20个小时了。
道路中断!通讯中断!电力中断!“三分之一房屋倒塌、三分之一房屋出现严重裂痕”(广播电台消息,文字不一定准确)的汶川,已经成了一个灾难的孤岛。虽然有关部门正在抢修道路,但至今我们的救援队伍尚不能进入汶川境内!当地又遭遇雨患,我们的汉藏羌回等民族的兄弟姐妹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磨难啊?
灾难中,我们的党、政府和军队已经全力以赴了。相信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受灾最严重的人民面前!相信灾区当地的有关部门已经开始了强有力的自救互救!
由于道路不通,车辆机械难于推进,温总理已经下令:即便是步行,也要争分夺秒地赶过去!
翻山越涧,长途爆走,这不正是我们驴友的看家本领么?由此我想到,我们驴友如果被组织起来,说不定真的能为灾区人民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呢——特别是那些强驴猛驴野驴疯驴们。
因此,我建议总版主积极向有关部门请战,争取救援任务。同时,具备下列各项条件的驴友应当做好出发准备,以便在需要时能够随时领受任务,即刻出发。有奉献精神、意志顽强、体力超人、负重能力大、耐力出众、无高原反应、具备红十字会急救员资格、熟练掌握技术装备使用。
此建议如被采纳,此帖就是我本人的正式报名。联系电话13613855598(非下达救援指令者勿扰)。
下午收到我们河南户外救援队队长“岁月无声”(网名,下同)的电话,问我去不去四川。“当然,”我说,“我的包都打好了!”然后,我就溜回家,整理自己的技术装备和行囊。爱人打电话约我去吃鱼,我说我马上要出差,回家再说吧。
她见我在收拾装备,就说:“你不会是去四川吧?!”
我说:“是!”
妻子大怒……
晚上十点,孩子刚进门,救援队教练“军刀”打电话催我。我对孩子说了句“替我陪好妈妈”,随即扛起行囊,硬着头皮出了家门。
2008年5月13日下午
“岁月无声”、“军刀”、“全装备”和我,原本准备开捷达去的。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东西”看出了我们的难处,随即向单位打电话,说车辆被征用了,然后开上他单位的面包车跟我们同行。车上,他安排别人替他去医院接他爱人出院。
我们一行五人在凌晨零点出发,在洛阳接上“自由自在”和“紫男”,当晚就赶到成都,找到了四川省红十字会。八点半左右,我们领到了前往绵阳市实施救援的指令。
2008年5月14日夜—15日
我们在绵阳市的马路边搭帐篷过了一夜。因为道路不熟,早上八点多才找到绵阳市抗震救灾应急指挥部。
了解到我们的技术特长之后,指挥长(市委副秘书长?)决定让我们到北川县指挥部报道,以便协助水利、地震专家察看那里几处堰塞湖的情况。任务还没派完,指挥长已经泣不成声—“那里的情况太危险了!”
因为有指挥长签署的救援令,沿路的交通卡一律为我们放行。加上从北川山里逃出来的一个男孩为我们领路,我们得以一路狂飚,终于在十点十几分的时候赶到了北川。
北川县指挥部的帐篷就搭在任家坪收费站附近那所中学一块平坦的地方,四周被军医、红十字会和救援部队的帐篷包围着,对面几十米外就是学校里倒塌的教学楼,几台大型吊车正在牵拉东倒西歪的楼板,成排的解放军和消防战士则在吊车下用双手往外递运残砖碎砾。
在这里负责指挥的,是绵阳市委、北川县委和前来救援的部队领导。我和“军刀”把从绵阳市带来的救援令和我们救援队的简介交给了地方上的最高指挥。这时不断有各路人员前来汇报情况,他不停地和部队首长一起谈论研究,并随时做出决策和命令。等他看完我们的简介,近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把我们的简介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北川县县长),让我们等他的进一步指令。看他也没有给我们下达命令的意思,“军刀”就回去通知其他队员收拾装备,做好出发前的准备。我留在指挥部继续等待。
这期间,一位来自绵阳市的更高级的领导(副书记)就遗体处理问题做出了四点重要指示:一、尽量请家人认领;二、无人认领的,要逐一留好DNA检材,以便确认身份;三、一定做好思想工作;四、做好消毒,集中深埋。
还有民政部的一位副部长在大群记者的簇拥下到现场进行慰问。
“军刀”长时间没有见到我回去,又回到指挥部,换下我去车上整理自己的技术装备,他留在指挥部继续等待指令。
一下午没有等到分配给我们的任务,大伙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要到北川县城去救人。洛阳的两位女士干脆在附近做起了义工:又是帮助红十字会打理伤员,又是用带来的炉灶给没有任何准备就被紧急调上来的警察烧开水、煮方便面。我再次回到指挥部,一有空闲就向指挥人员介绍我们的技术特长和可以胜任的工作,还帮助一支国际医疗救援小组和指挥部进行沟通,以及对他们带来的救援药品进行交接。
怕指挥部忘了我们,我又建议把我们所有队员的电话写在纸上,并复制多份,分别交给了指挥部不同的指挥人员。
在等待救援指令的同时,我们把营地建在了几十辆警车后面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和装备精良的重庆特警,还有负责遗体DNA取样的绵阳法医做起了邻居。
直到晚上,我们得到的消息还是等待。一种莫名的情绪在队员中蔓延……
我则建议大家早些休息,以便为明天繁重的救援活动蓄积体力。
2008年5月16日
早上不到六点,我就起“床”了,径直跑到指挥部去等待分配任务。
指挥部的帐篷里面,几个人如泥一般地瘫睡在靠里面的“地板”上,几个年轻人好像在值班。一队刚从南通赶来的矿山救护队正在向一位值班的女士请领任务。我见她把来人的姓名、设备、人员等情况记在笔记本上,感觉到她可能是负责救援力量调配的。我赶紧又把我们的情况向她做了说明,她进行登记之后,让我去找县武装部的指挥部。
这时,“军刀”也过来了。我们跟武装部的一位干事接上头后,他安排我们和南通那支队伍一起去县城武装部挖“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我随即跑回营地,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又跑回指挥部前,请刚刚赶来的第二梯队的朋友帮我拿了一根撬杠,就追前面的队伍去了。
半路上,“军刀”从电台上收到“岁月无声”的呼叫,要他立即返回,准备保护水利专家去看大坝。我们跟随着武装部干事翻越县委大院几乎平卧下来的楼顶,来到山坡上另一处倒塌的二层楼前。南通救护队的队长还没有安排好全部工作,我又收到“军刀”的呼叫,让我和“全装备”跑步返回,参加护送专家行动。我们第二梯队的四名队员则留下来,继续参加挖掘重要东西的工作。
“全装备”要回营地收拾装备,前面跑了。我因背负着重重的背包,被他拉在了后面。看到军刀和专家们一起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觉得自己这个包算是背对了。
这天上午,“军刀”一直在前面开路,我们几个队员则一前一后地保护在专家身边。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察看了县城上游方向的一座因巨大山体崩塌而形成的堰塞湖,并根据专家的指示,用我们携带的GPS测量了几个重要地点的坐标。在爬上一座到处是裂隙的土山,穿越了水坝边陡峭山坡上的灌木林之后,横在我们面前的巨大的山体滑坡彻底阻断了队伍前进的步伐。因为我们的救援队员不具备水坝测量的专业知识,救援队单独上去的想法被专家否定了。专家在能到达的最远处,对上方的另一个大坝照了像。下午近一点,我们的队伍就开始下撤。
虽然我早上没来得及吃饭,又背负着全套装备,但这点工作量,对一个救援队员来说还算是可以忍受的。
下山途中,我们看到河谷对面山脊上道路险峻,从山里逃出来的灾民又人多拥挤,队长决定让“紫男”一个人陪专家回去复命,我们几个上去帮助老百姓安全下山。
这时候,有飞机向这里空投物资。我们在河谷里检查了几个降落伞的物资情况,然后背负起几箱牛奶和小食品,从一处塌方的斜坡向灾民下山必经的桥头爬上去。
桥头上有一支部队在疏导灾民。我们请他们给下来的孩子和老人发放食品和饮料,并告诉他们了空投物资的种类,请他们根据需要去抬上来发放给灾民或送到指挥部。
在穿越满目疮痍的县城回营地的路上,我们见到当地的灾民抓到了一个在废墟上“捡东西”的人。如果没有我们的劝阻,这个人可能就被愤怒的群众用乱棍给打死了。
“我们的亲人还在大楼下压着,他竟来偷东西!”
“请相信还有法律,”我哽咽着拉开了一个悲恸的中年汉子。
可能是饿过头了,又空腹喝了两听空投的牛奶,还没有出县城,我的肚子就开始翻着滚儿地疼了起来。路上,我在一个帐篷医院要了两片氟哌酸,就着矿泉水吃了下去。
刚回到营地,就听“紫男”说有人报告听到移动公司下面传出呼救声,而指挥部已经没有可以继续调拨的队伍了。“紫男”还把从指挥部拿到的报告人的电话给了“军刀”。 “军刀”和我几乎同时无奈地摇起头来。恰在这时,增援的队伍有人来到了。“军刀”跟报告人落实之后,我们立即向指挥部跑去。
在我领着我们的人在指挥部外拿工具的时候,“军刀”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正在坐镇指挥的某部队的一位高级军官。因他的士兵都在县城救人,他随即拿出纸写了张便条交给“军刀”,让他到现场后找到他的部队凭条调人。我顾不得其他,自己抄起一根撬杠朝县城方向跑去。
一路打听着,我来到了一个移动公司已经倒塌的楼前。这里已经有江苏消防带着搜救犬在搜索了。我在边上等着的时候,大队的消防官兵集结到了这里,一旦有结果,他们马上就可以展开救援。
“军刀”带着人跑过来了。我告诉他还有一处移动公司的大楼,我们就继续往城里跑。路上,他说他碰到了两个搜救专家,他们的仪器已经发现了三个在废墟下的幸存者,并有部队开始救援。
在北川大酒店门前的三岔口,“军刀”找到了指挥部那位军官的部队。出示了条子后,一位排长说“这是我们熊副军长”,而条子上的王参谋长已经领人别处救人去了。这时候,我打听到了移动公司的位置,招呼着两位搜救专家跑了过去。
跑到跟前一看,我立刻就傻眼了。
移动公司的大楼整体坐了下来,一层(或许是二层)的天花板距离门前大街的地面只有十几公分的空隙,上面的三层却象故意向我们示威似地矗立着。而可怜的遇难人员,正是在大楼一层房间里开会时被盖下去的!
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把手中的救援工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叫道:“不干了!我现在就走!”然后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两眼热泪汩汩地淌了出来。
搜救专家手中的生命探测仪显示出大楼下面确实有人。移动公司的一位幸存者就在那里狠命地叫同事的名字。我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方向又不对。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到几十米开外,一位妇女正在朝另一处倒塌的楼房下面呼喊着亲人的名字。我请她停了下来,然后跑回去叫专家来用仪器帮她搜寻。
这时,一队从远处撤回的救援队伍已经在移动公司“门”前着手救援了。搜救专家带着仪器来到那个妇女跟前,很快又探测出废墟下面确实有生命迹象。“军刀”马上跑去找熊军长的部队。
部队没有找来,在移动公司施救的队伍也无奈地撤退了。刚才那位妇女拦下了从门前撤离的消防官兵,他们在废墟前停留了几分钟。面对堆得象山一样的钢筋混凝土构件,没有大型起重设备的消防官兵又能做些什么呢?!
妇女悲痛欲绝的哭声……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马路对面山坡上的废墟中,一队消防官兵似乎很快要救出人来了,一队解放军也把担架抬了上去。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今天总不能以看到这样的惨剧来做结尾吧。
背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抬着尸体的解放军一队一队地从我和对面的救援现场之间走过,对面的救援还没有结果。天已经黑了,我木然地跟在一支队伍后面,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我坚持着回到营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不知道“老东西”和“自由自在”他们从哪里弄来的盒饭,我尽力忍着腹痛,压抑着脑海里不断泛起的尸臭和消毒水的浓烈味道,逼迫自己把饭强吞了下去。然后钻进帐篷,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2008年5月17日
早上起来,听说我们的任务还是护送专家察看水库。今天要兵分两路:一路由队长“岁月无声”和增援上来的队员“水中漂流”带领两名专家和六名解放军战士,从昨天那条路上去,用冲锋舟渡过第一个水库,然后徒步向上游勘查最大最危险的堰塞湖(水库);第二路由第二梯队的“动物”领队,跟随八名专家和五十名解放军战士,翻山越岭迂回赶往同一水库进行勘查。
“岁月无声”对“动物”说:“不是对你们的技术不放心,‘头驼’心细,让他跟你们负责安全。”—我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被编入突击队。
领到命令,我迅速整理好了装备,并趁机拉开“老东西”的车门,抓出一个烙饼,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跑步往二炮驻地门口集结。
因为三个部门的沟通联络等出了点儿问题,我们的出发时间被推迟了不少。
这一天的行程被个别专家(甚至极个别救援队员)的破烂体力给耽误了不少。我们在冒着塌方和滑坡的巨大危险沿着如刃的山脊翻越了好几个山头之后,从山民口中传来了大坝溃堤的消息,对讲机里也在说指挥部那里的驻军开始大规模撤离,县城还出现了所有人员十分钟内全部涌上山坡的情况。专家、军队和我们救援队的队员同时用各自的方法跟自己的后方进行联络。一时间,一股恐怖紧张的气氛在所有人当中弥漫开来。
我凭着昨天跟专家勘察时得到的情况,以及自己两天来的观察判断,立即喝令我们的队员不要“听风就是雨”。因为我认为,在没有更多的大型机械的情况下,这里已经没有必要驻扎大批的部队了。
我在说“大坝不会垮,再有余震山也不会塌”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即便是大坝溃堤了,我们在山上可能是比较安全的;同时,恐慌很可能造成比实际更大的灾难。
果然,从部队和专家组都传来了继续前进的命令。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而专家组除了一名专家外,其他人实在也无力再前行一步。这时,部队的连长提出不能继续为救援队背负行囊,要轻装赶往安全地带,晚上就靠点篝火度过。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们救援分队的领队还没有过来,我站出来,要求大家精简负重,或者自己背负,跟部队继续前进。有的队员惊叫着表示反对,也有队员说没法减负了,准备自己背着大包前进。在争执不下的时候,领队赶了上来。我对他说了句“你跟部队和专家组的领导决定吧”,就独自坐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我至今不明白,我们怎么选择了照顾体力差的专家下山,而不是护送那位勇敢的专家和部队继续前进!
一路无语……
回到营地,天已大黑,雷阵雨马上就要来了。
我们匆匆把帐篷收起来,塞进车厢后面。雷鸣电闪,暴风雨来了。
这时候,我们的突击队还没有回来。从下午三四点,“岁月无声”的对讲机没电,到目前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我们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
“军刀”打听到部队已经派人给他们送给养去了,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我对“军刀”说了声“明天我上去”,就钻窝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雷电、暴雨、河水暴涨、山体滑坡、泥石流、几个在大自然面前显得那么渺小的人……一幕幕可怕的景象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霎那间闪电一亮,“岁月无声”穿着冲锋衣出现在暴雨中,黑铁般的面孔反射着电光,那眼神好像有穿透一切的力量……
“队长回来了!”有人喊道。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岁月无声”出现在车子跟前。我那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妈的!你小子可回来了!”我恶狠狠地骂道。
说来奇怪,这时候看到“水中漂流”大腿上十几公分长的血道子,我竟然有一种轻松舒畅的感觉,你们总算活着回来了。
2008年5月18日
我照例早早起来。
踏着满地泥泞,呼吸着暴风雨带来的清新空气,我沿着离开北川的路向外溜达着散了一会儿步。回去后,得知他们在指挥部也没有领受到新的任务。
是啊,在该来的时候我们来了,该尽力的时候我们尽力了。
现在是我们默默地离开的时候了。
2008年5月19日
离开北川返回成都休整
2008年5月20日
返回家乡——郑州。
祝福北川!祝福汶川!祝福四川!祝福您,中国! |